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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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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

【幽暗的室內,門窗都封閉著,三足赤銅萱花爐裊裊升起輕霧。烏沈木案幾邊斜靠著一人,他兩眼怔楞無神,眉毛苦皺,煙青色的袍角鋪散垂地,像一片即將枯死的落葉。

隨著一道踹門聲,天光噴湧而入,如咆哮的白獸驅趕撕咬寂靜的黑獸。男子不適地瞇起眼睛,擡手去擋,卻被來人拎著襟口,上半身無力地被提離地面。

拎著他襟口的那只手,手背戴著漆黑的指套,指套關節冷光一閃,原來是裹了一圈鐵環。那只手完全沒有收力,襟口收緊,扯住了男子的脖子,他長大了嘴巴喘氣,像一條在案板上用力鼓腮的草魚。能聽見他掙紮出微弱的聲音,“咳咳……賀……咳……賀……”無法抑制的咳嗽聲和說話聲分不清。

來人見男子這副無助的模樣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於是拎著男子衣襟的手突然就洩力,男子砰通摔倒在地。男子猛地吸了一大口氣,咳嗽聲愈發劇烈,然而沒等他起身,一道淩厲的黑影閃過,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。

男子倒在地上,嘴角即刻就高高腫起,一道血線從嘴角緩緩溢出。他擡眼看去,那人背光而立,光線刺閃,看不清那人的神情,大概是得意而輕蔑罷。也是,他已經是現在這副模樣了,誰能看得起他,男子苦笑。

但和男子揣測的不同,那人右手撫著握成拳的左手,拇指來回揉搓左手關節處的鐵圈,面容冷硬,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劍,寒光四溢。風從大敞的門口呼嘯而進,掀起那人的黑色衣擺,像墨浪翻滾,正如那人心中洶湧狂嘯的惡意。

可那人沒有再揮出第二拳,只是冷眼打量依舊癱倒在地的男子,轉身大步流星。

“為什麽不直接打死我!”男子撐坐起來,朝那人大喊。但那人的身影片刻都沒有停滯,轉眼就消失在男子眼簾中。

“為什麽還教我活著……讓我死了罷……死……”

他想起那個俏麗如蓮的女子,他曾經真的喜歡她,他是想要同她白頭偕老,恩愛不移的。

男子無力地癱倒,整個人仰躺在冰涼的地板上,冷風從腳底一直竄向天靈,泛著血絲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兩下。可他既不覺得冷,也不覺得臉上疼痛。也沒有人來關註他,這間屋室,連同地上躺著的這個人,仿佛齊齊被人遺忘……】

“是你!”

“是你!”

兩道聲音,不約而同地開口說了這句話。

趙礐心中生出無限異訝,他沒想到那晚在濺星池邊和他相談甚歡的女子,如今在這裏又遇見了。他眼中漸漸染上驚艷的色彩,煌煌日光下與熠熠燈火中,看見如蓮花般冉冉盛開的美人,是兩種不同的心態。

賀重華也是心頭詫喜,她沒想到那個伯父伯母還有蘭堂姐口中的“誠王”,竟然是那日濺星池邊偶遇的年輕文士。她想起那人當日打扮素雅,舉止溫文,言談有物,可能是哪個大族子弟,但沒想到居然是天潢貴胄。

“誒喲,你們居然已經認識了?”賀宜軒好奇地看著仿佛故友重逢般的兩人,他朗笑著上前,兩手虛拱行了個禮,身體都沒彎一下。

但趙礐似乎和賀宜軒相熟已久,立即笑著來扶他的肩膀,口裏打探著偶然和他結識的女子身份,眼神片刻也沒離開過重華。

“這是我四叔的女兒,是我的堂妹!”賀宜軒立刻精神抖擻地要給兩人介紹,“這就是誠王!”

於是等賀重玉好不容易換好最後一件水藍色的纏枝裙,生無可戀地出來,便看見姐姐和那晚看見的陌生男子正在懸錦花架下相談甚歡。

賀重玉腦海中近乎天崩地裂,亂石驚濤,她剛想擡腿朝那邊走去,就被堂兄伸出胳膊一把撈住。賀重玉兇巴巴地轉頭,惡聲惡氣道:“讓我過去!”

“他們郎情妾意的,你過去做甚,走走走,堂兄帶你玩兒去啊……哎喲!”賀宜軒被重玉狠狠踩了一腳,乍然脫手,於是賀重玉就滑溜地鉆了出去。

但賀重玉只走了兩步,就遲疑地停住身影,手指纏著發尾繞來繞去——她聽見了姐姐的笑聲。姐姐總是表現出溫和的性情,嘴角總掛著笑意,可賀重玉能感受到姐姐大多數時候其實沒有那麽開心。

或許在姐姐從青河書院回到郗寧之後,她的心就永遠破了一小塊,無數的喜悅都從那個破口漏出去。賀重玉不知道所謂的青河書院,甚至大雍的任何一家書院,究竟有什麽魔力。但她大概可以想象到,如果自己被鎖在一方小小的屋子裏,再也不能去劉媼的院子學那些奇妙的匠技,去郗寧的街道散漫游走,去潮河灘上看雲起雲落……如果真的這樣,她大概也永遠不會再開心了。

對賀重華來說,選擇去不去書院不重要,或許不是那麽重要,但她有沒有資格去書院,這很重要。她不被允許,這才是教她最難過的事。如果是因為資質不夠,她可以接受,如果是因為家境不顯,她也不會怨懟,偏偏只是因為她是女子……

賀重華的一個美好願望破滅了,可她至少還沒有失去對生活的希望,陽光依舊溫暖地照在她身上,百結香的氣味在風中彌漫,她面上淺笑盈盈,心中卻悄悄流淌著一股少女的羞怯情懷。

遠遠瞧見這一幕的賀鈞,牙花子都要笑出來了,他扯住妻子的衣袖,眼睛骨碌轉著冒出精光:“我就說嘛!這對兒肯定能成,咱們華娘這樣的好人,誰瞧不上那才是瞎了眼睛呢……”誠王啊,天子如今最寵愛的兒子,年歲正好,將來極有可能登臨至尊啊!這對兒要是真的成了,他們賀家可就要一步登天了!

賀鈞暢想著這樣美好的未來,沒註意妻子嫌棄的目光。易雪柳狠狠拽出自己的衣袖,但賀鈞又來拉她的手:“來,笑笑,別總臭著臉了,有個將來的皇妃侄女你還不高興啊……”賀鈞被妻子瞪了一眼,訕訕住嘴。

“別做白日夢了,你也不想想你當年是怎麽和四弟他們分的家……”

賀鈞一拍手,嘴裏直叫“我怎麽忘了這個”,但他很快鎮定下來,笑道:“害,這有什麽打緊,當年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,四弟這人我知道,沒那麽記仇,更何況我們一母同胞的親兄弟,他還能記恨我不成?”

“再說了,華娘要是真的——”說到這裏,賀鈞努努嘴,示意易雪柳朝花架下那倆人望去,胸有成竹道,“咱們不都得為華娘出力?四弟一人頂什麽用,還得靠家裏啊。回頭不過是族譜上再添一道名字罷了,方便得很。”

賀鈞突然低聲道:“而且你也不想想軒兒,以後入朝不得靠華娘多多提攜?別看現在,也就是名頭上好聽,伴讀?誠王自己還是個光桿皇子呢!”

其實賀鈞也不是沒有疑慮,但天子明晃晃的寵愛還能騙人麽?誠王就算現在只是個光桿皇子,雖說封了王,但手上沒有實職,不過好飯不怕晚,將來還有得是好光景。

壽宴擺了三日,紫都街上的爆竹也響了三日,空氣中溢滿了竹節燃燒的溫暖氣息,除了抖落的竹灰,紫都街的石板路上鋪滿了為主人賀壽的紅綃花。

趙礐接連幾日都登門拜訪,打著為長輩祝壽的名義,可賀宅上下還有誰不知道他的真實意圖?

連賀宜蘭都揶揄重華道:“喲,癡心人今天又來了,你猜是來找誰?”她捂著帕子也遮不住嘴角揚起的調侃笑容。重華輕輕推她的肩膀,眼神無奈又羞赧。賀宜蘭被推著,靠在清露身上,咯咯笑作一團。

唯有賀重玉撐著下巴,眼皮耷拉著,露出下三白,好像無時無刻不在翻著白眼。沒人知道她的氣憤!連母親都不站在她這邊了,父親都咬牙同意了,更別說譙州的賀家人,簡直要敲鑼打鼓地歡迎誠王這個好女婿。

誠王,誠王,不就是皇帝的兒子,皇帝又不止一個兒子,區區一個皇子顯擺什麽啊,他又不是皇帝。大概是從小到大都沒人認真教過賀重玉該如何忠君敬上,她此刻鼓著臉頰,心中罵罵咧咧,像只隨時要撲殺上去的貍花貓。

誠王邀姐姐去翠屏山踏青,當然,他原話裏邀請了不止一個賀家兒女,但誰都知道他心裏真正想邀的那個人是哪個。

“小重玉,你去不去呀?”賀宜軒咧著大牙向賀重玉搖手。

賀重玉看見他就更生氣:“我累了,跑不動,不去!”

呸,你明明怕我耽擱姐姐的好事,把姐姐她們先鼓動出了門才來告訴我!賀重玉恨不得撲上去咬他。她今天睡完午覺出來找姐姐,卻連姐姐的裙邊都沒沾到。以後再也不睡午覺了,誤事!她惡狠狠地想。

而且現在去什麽有什麽用,還得搭你的馬,回頭又是吃一嘴沙子。

賀宜軒一向坐不慣馬車,他有一匹俊俏的小白馬,平日裏都騎著這匹馬招搖過市,他還給馬起了名字叫做“追雲”。賀重玉剛看見追雲的時候,也一時驚艷,於是熱心的堂哥當即表示要騎馬帶她出去溜達一圈,賀重玉歡呼雀躍,然後就吃了一嘴塵土,白著臉在床上躺了半天。

翠屏山正值春日,綠蔭蔥蘢,花香彌漫。

賀重華今天突然就不想再談論那些詩文了,她想,即使是這樣安靜地走完一段路也很不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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